山外青山| 周仰之:不要叫我”文三代”

2016-05-13 17:24:47浏览量:492876
周仰之女士

文| 亚太日报特约记者 刘莉莉

因为祖父的关系,周仰之女士总是被人称为“文三代”。对于这个称谓,她不以为然。

仰之是著名作家周立波(原名周绍仪)的孙女,虽说名家之后,自成风流,但她不喜欢,“这蛮好笑,好多年轻作者指着我说,这是‘文三代’,那口气像是在说小孩子,我心说我的年纪足足比你大一倍,怎么到了文学界,就成了孙子辈?!”

然而,追求自我的仰之女士,又怎么摆脱得了家族里那根粗壮的文学筋脉?即便她当初为“炫酷”学了工科,不惑之年依然乖乖回到写作这条路上……

文学,作为爱好是美的,作为职业是苦的,作家周仰之却乐在其中、怡然自得……也许,在这一点上,她真是得了祖父的“真传”。

四十岁“弃理投文”

坐在我面前的仰之女士,圆脸短发,快人快语,天命之年,心若少女。

说起自己年轻时学的电子工程专业,她忙不迭地说“不适合”,“我学文科,常可举一反三,学理工科得老老实实反复操练,而且考完试就忘了……”

相比之下,仰之对于阅读有着近乎病态的痴迷。小的时候缺书少报,她可以捧着一本《胶东人民革命斗争史》看上很多遍,也可以把祖母当法官时候留下的判例读得津津有味,“只要是汉字,我就可以反复读,这也成了我一生改不掉的毛病。”

然而,有着强烈阅读欲望的周仰之,还是学了理工专业,这多少还是因为祖父周立波的缘故。被戏称为“文曲星下凡”的周绍仪,少小离开家乡湖南益阳,把自己的名字按英语“Liberty”(自由)的音译改为“立波”,走遍大半个中国,成为一代文学大师,却在文革时期蒙受六七年牢狱之灾……

周立波在写作中。 资料图片

家里人说文科太危险,小姑娘自己也觉得学文“不酷”,于是,就有了那个挣扎二十年,还是决定“弃理投文”的传奇作家周仰之。

仰之说她有着很好的“工作缘”,上世纪八十年代移民美国后,事业上一直顺风顺水,最后供职的两个“东家”都是世界一流的高科技公司。放在早前,她也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走上写作这条路,直到2006年在北京,和朋友聊起祖父周立波二十多岁时在上海成名的经历,就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写作欲望,回到美国就下载了中文打字软件……自此,便一发不可收拾,干脆离开公司,成了一名职业作家。

迄今为止,周仰之出版了《人间事都付与流风》、《梦思故国静听箫》和《斯人已远》,写的都是祖辈父辈的故事。十年三本书,不能算高产,仰之却有不同看法,祖父花三年时间写了《暴风骤雨》,写《山乡巨变》历时六年,“如今许多人对文学、文字的态度太随便了。”

《梦思故国静听箫》主要记叙了周家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结束后的家族史,内容冗杂纷纭,仰之前后足足花了两年时间做准备。当时,她找了同样纷纭的欧洲历史作参照系,并三度前往欧洲考察,竟从“明亮的色调中看到了灰突突的部分”,“祖父是个有趣的人,他的故事总是那么生动,可是越写越不好玩了,因为历史太过沉重。”

周仰之女士作品

完成这个大部头后,仰之感觉自己被“伤”了,来来回回病了四个月。仰之说,她本是心里装着喜剧的人,而这三本书与她的天性太不合,把她的喜剧天赋压抑住了,未来几年她想写轻松愉快的书,同时她也期许自己在用文学描绘了一百年的中国历史之后,还有机会书写中国和世界的交汇。

“我要写自己的东西”

“我终于明白了,仰之女士,你就是你,你不是谁的什么人,你是个独立作家,”我说。

“我得和你握一下手,你是懂我的,”仰之大笑,“我是个独立作家,我自己拼命说,别人还是叫我‘大师孙女’、‘文三代’……我已经这个年龄了,难道我还能找不到北吗?”

世人说,读书明理,于仰之言,是写作明理。仰之说,她写祖辈,并不是要评对错,而是在记录一个真诚的故事,“周立波是著名作家,是非由研究者去论就好了,让我写的话,我就得写自己的东西。”

有一段时间,仰之和祖父单独相处。周立波在文革时期被关了好几年,后来政策松动,当局就试着让他住院。本来出院后就可以回家了,偏偏立波是个健谈的人,拉着病友聊个没完,不曾想选错了聊天对象,结果又被关了回去。

此事让仰之的父亲路易十分生气,数落了立波一通。当周立波再次获得到长沙“五七干校”“过渡”的机会时,路易夫妇不敢大意,特地让仰之休学去陪伴。所谓陪伴,主要是“陪聊”,满足立波讲话的欲望……于是,65岁的立波和13岁的仰之,就生活在了一个屋檐下,偌大的校园里,经常可以看到这一老一少边走边谈的身影。

周立波被送来的时候,“五七干校”已近尾声,祖孙二人只有两户邻居,基本来说是与世隔绝、相依为命。好在立波极会聊天,爷俩谈古论今,品书论人,回忆过去,设计未来……仰之倒也不觉得闷,特别是,她发现自己也是个极爱讲话的人,恨不得要把13年人生的点点滴滴全部告诉祖父。

周立波与人亲切交谈。 资料图片

很多时候,祖父都在讲他漫长而传奇的一生,侃侃而谈,滔滔不绝,听得仰之如痴如醉。相比之下,祖母姚芷青比较严肃,不爱说话,却是仰之最为敬重的长辈。

芷青和周立波是奉父母之命成婚,却不能说没有感情。芷青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女性,念过书,却不懂“悔教夫婿觅封侯”的道理,眼瞅着新婚丈夫登上前往上海的客船,也隐约感觉到命运之神已不再眷顾自己了。

然而,当很多年后,立波带着新太太回到益阳时,芷青也并不是灰头土脸的糟糠之妻。她曾是益阳妇女协会的秘书长,后来自学法律当上法官,在当地女界很有名望,而丈夫不在身边,她便独自一人照顾老人、抚养孩子……芷青少言寡语,是个天生的行动派。

在仰之的记忆中,祖母总是在忙碌,不会发嗲,却很有生活情趣,南方那些小节气,是戴个香包,还是喝雄黄酒,她都能安排得很好……在仰之看来,祖母一生的遗憾,就是没能再有自己的生活,“直到中年,她的相貌体态都保持得很好,但还是做不到再寻幸福,在那个时代,她已经很先进了,但还是突破不了自己。”

周立波与姚芷青。资料图片

成年以后,仰之努力寻找祖母生活的印记,想要将她的故事尽可能完整地保留下来,因为像芷青这样的女子,世间恐怕不会再有了。

女性,十分麻烦的性别

正所谓,情深不寿,慧极必伤。

仰之祖父母那一代人,有着极佳的才智,极真的性情,却注定遭受磨难,难以获得平常人所有的点滴幸福,似乎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,堆高于岸,流必湍之。相较而言,路易夫妇、仰之夫妇生活安逸、婚姻美满,不得不说,是受到了前人的福泽和荫蔽。

当被问到和丈夫李先生相识相恋的过程,仰之有些不好意思:“哎呀,一点也不浪漫,我们是父母介绍的。当时我们两家的父母都在长沙师范学院工作,我和他弟弟是同班,并不认识他,可他说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,我觉得这是忽悠人,哈哈……”

周仰之夫妇在美国亚利桑那

仰之的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,堪称工科“天才”,却比仰之更看重她的写作天赋。当他有天看到太太一坐下来就一刻不停地敲字时,叹为观止,惊呼:“一个人坐下来就能写出东西,真是太难得了,从今天起你什么也不要做,就专心写作。”

对仰之来说,写作不仅让她明理,还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式,让她十分享受现在的状态。为了专心创作,她和丈夫卖掉带有一个大院子的郊区别墅,在城里买了一处服务性公寓,“我现在完全是职业妇女的心态,几乎不下厨,早饭都在外面吃,一年中有四个月在做各种各样不同目的的旅行。”

相较于为子女操不完心的中国父母,仰之有着超前理念,她早就给女儿打过“预防针”,说以后不会给她带孩子。“女人应该为第二代付出,甚至放弃一部分事业,因为这孩子是你的,”她说,“但使命完成了,就应该关注自己的事业和生活,如果还想着介入子女婚姻、养育孙辈,这是不公平,也是不聪明的。”

近期,网上有篇热文名叫《看看大黄蓉的一天》,写的是黄女侠作为江湖领袖,是如何职场、家庭双作战的,这篇文章令不少可以处理无数任务、切换无数角色的现代女性感慨不已。

周仰之女士

似乎,在这个世界上,男人有一根筋就够了,女人得有好几根才行。在仰之看来,女性是个十分麻烦的性别,也是个丰富的性别,其魅力在于此,但也得会给自己“减负”,“女人也要享受这一特质,一生蛮漫长,每个阶段都得抓主要矛盾,其余的部分马马虎虎、过得去就行,否则会很累,对自己不好,对周围人也不好。”

仰之认为,女人是温柔的动物,应该给世界带来温暖与和平,而她本人也一直在寻求内心的宁静。仰之每年都会回家乡湖南,去寻找儿时“玉兰花开处”般的静美与寂寥,“小时候的南方,房子是冷飕飕的,到了春天,就是一派烟雨濛濛、姹紫嫣红,现在的味道,终归不一样了。

责任编辑:李梦歌

来源:亚太日报